【小说佳苑】林嫂

发布人:我学院 发布日期:2022年03月25日 阅读次数:


汉语言文学2019级3班     翁佳兴

 

“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,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,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,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,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。”

——鲁迅《祝福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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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安的冬天总是格外寒冷,今年尤其如此。

刚从安康回家的我,显得异常兴奋。一进家门,我里里外外一遍扫视,打量着新添的几件家具,听到楼下的声音,不由得站在卧室的窗台旁俯视了下去。

光透过窗台上的玻璃,照在了这片令人心驰神往的大地上。两旁的绿植在经历过寒冬的侵扰之后,又重新长出来新芽。天气回暖,小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,这一切的意象无一不在向我宣告,凛冬已经过去,充满希望的春天即将到来。

我猛地打开窗户,深吸了一口屋外的空气,只觉得分外舒服。

“妈,林嫂呢,林嫂还在吗?”看着窗外的街景,一个人影突然闪现在了我的脑海中。我急忙回过头,问了问正在打扫卫生的母亲。

林嫂是我们小区的保洁大妈,大概五十岁了。为了养活孩子,她孤身一人从咸阳农村来省城打工,由于没有学历,年龄也大了,只能被迫从事两千一个月的底层劳动。

大家都知道,林嫂是一个好人。谁家里有喜事了,林嫂总是会第一个赶去帮忙,帮忙收拾东西;谁家小孩生病了,林嫂也会专门为小孩送去“营养汤”——农村的疙瘩汤。很奇怪,小孩在喝了汤后,身体就好了很多,林嫂也在小区里赢得了美名。我虽然只见过林嫂几面,但却对她印象非常深刻。

“她啊,早就走了,回她的老家咸阳了。”母亲将脚下的尘土扫进了簸箕里。

“什么,走了?”我皱了皱眉头,随手关上了卧室中的窗户。“是因为上次小区开庆典时的那个事吗?”

“唉,就是那次在小区开庆典的时候,她在物业门口撒泼打滚,最后被保安架走,工作也丢了。”母亲头也没抬,仿佛是在谈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。

定坐在家里的沙发上,我听着母亲的话,不由得愣了下来。刚想问一下情况,喉咙却仿佛灌了铅一般,说不上来任何话语。猛地回想起了那双粗糙的大手,那间永远见不到光的屋子,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,思绪瞬间回到了去年夏天,我第一次见到林嫂时的场景。

那时的西安,还远远没有这么寒冷。

暑假放假,我经常性地睡到中午,然后起来去买吃的。那一天,我在楼道口遇到了正在拖地的林嫂。我记得很清楚,她穿着一件红色长袖,扎着乱糟糟的头发,由于人到中年,身材发福得很厉害。脚底的布鞋沾满了毛发,甚至在鞋的侧面,我还隐约看到了两个补丁。

“贼他妈,谁咋尿这儿咧!”我初见林嫂的时候,她正拿着拖把,对着一团肮脏的水渍破口大骂。

此时,我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,便连忙侧过头,想加快脚步离开这里。就当我快要走出楼道时,林嫂突然叫住了我。

“诶,你得是小高?额知道你,你是咱12楼滴大学生嘛,你妈成天在楼下给额几个谝你有多厉害。”林嫂放下了拖把,双手随意在衣服上抹了抹。她睁大眼睛,用一口流利的咸阳方言向我问好。“小伙子长滴美!”

“过奖了,过奖了。”我苦笑了一下,轻摇着头。心想着这大概就是母亲之前提到的,负责我们这栋楼清洁工作的林嫂了。

“现在有时间么?”林嫂靠近了我,笑眯眯地向我问道。虽然是第一次见面,但是她好像对我很亲切一般。“听说你是学语文滴,给额女子说道题,不耽搁你多长时间。”

“现在?现在我还没吃饭。”我指了指外面,又指了指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。

“莫事,额屋还有馍!”林嫂伸出了布满皱纹的、粗糙的大手,偷偷塞给我三个小橘子。“走些,走些,额屋就在这栋楼上滴3101,莫多远。额拖把都放这儿咧,咱一会就回来。”

坦率地讲,我是很不想陪林嫂上去的,但是架不住她的热情拉扯。所以我一脸不情愿地陪林嫂上了电梯,进入了她的房子。

林嫂所谓的“家”,是一个还没有经过装修的毛坯房。小小的屋内放了几十张双层架子床,几团脏得发黑的衣服堆满了屋内剩余的角落,使整个屋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闷臭味。我知道这种房子是小区卖剩下的,专给他们这类物业服务人员住的地方。

“现在住滴都很不错,都是高层嘞!”林嫂笑着说。“之前额住车库滴时候,憋滴人头晕,还是这里好,不头晕。”

令我很疑惑,林嫂屋内的窗户前居然悬着一个巨大的幕布——好像是地毯,又好像是床单。外面的光因此被遮住,整个房间显得很暗。我问林嫂原因,她就说屋内其他的工友要睡觉,嫌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。他们平时也不在这个屋子里,索性就给窗户安上了一个“窗帘”,这样也不影响大家睡觉。

林嫂的女儿应该是个初中生,此时正穿着四条杠的阿迪达斯,鞋也不脱地躺在架子床上玩着手机。看到我来了,她反而翘起了二郎腿,头拧到了一边。

“耍耍耍,你狗日滴一天就知道耍,你简直跟你爸一样莫本事!”林嫂拿起了一旁的脏衣服,扔到了她女儿身上。“额不是给你发了七块钱,叫你去买文具莫,买回来了么?”

“莫买,充游戏嘞。”她女儿依然在自顾自地玩着手机。

“你狗日滴!”

听到她们吵闹,我叹了一口气,缓缓走出了房门。离开31层时,空气才清新了一点,阳光又照到了我的脸上。隔天见面时,林嫂一脸尴尬地向我道歉。我向她摆摆手,示意不要紧。

后来听母亲讲,林嫂的女儿在咸阳农村上学,就没让林嫂省心过,由于缺少管教,她的女儿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喝酒,每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混,虽然才上初二,但已经有好几个男朋友了。放了暑假后,林嫂为了不让女儿和混混玩,也为了让她见见世面,才把女儿带到了西安。

这就是我第一次和林嫂见面,充满了戏剧性。从那以后,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见过林嫂。等到月末快要收假时,我拿着乒乓球拍去打球,才在小区广场上再次见到了林嫂。

那天太阳很大,林嫂正端着一个满是油渍的洋瓷碗,正蹲在广场的小凳子上吃饭。边吃,她还边骂骂咧咧,牙缝中依稀沾着几片还没有咽下去的韭菜叶。

“小高,小高。”林嫂看见了我,兴冲冲地站起身,叫住了我。“额给你说,这物业真不是个好东西!”

“怎么了?”我饶有兴致地听了下来,坐在椅子上听林嫂倾诉。

“额本来好好打扫着卫生,结果物业经理非叫额去给他们承包滴花场里拔草,还没有额外滴工资。中午就叫额拿着碗去打饭,饭里只有莲花白跟萝卜土豆,连粉条都没有滴,根本吃不饱!”林嫂说到生气时,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碗,破口大骂。“狗日滴,一个月就发两千,把人当畜生使唤呢!”

“你可以选择不去啊,这很明显不在你的劳动范围之内,你可以去申请劳动仲裁。”我想了想,给林嫂出了主意。

“经理说谁敢不去,立马开除,反正现在又不缺员工。”说到此处,林嫂语气突然软弱了下来。“额娃还要上学呢,额还要给娃攒上大学滴钱,咋能不干嘛。”

我懂了,我终于懂了。这片天地没有说话,但无论是广场旁的一草一木,还是街道上奔走的行人,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林嫂怒吼着:沉默!你必须沉默!你只能沉默!

“娃还要上大学咧!”林嫂端起了洋瓷碗,自言自语了起来。我没有再打扰林嫂,便迅速地走开了。

打完球后,我就买了回安康的火车票。在学校的日子里,我和母亲通话,偶尔还能提起林嫂。母亲说自己送给了林嫂一双没人要的旧皮鞋,林嫂可高兴了,给母亲陆续讲了很多她来西安打工的经历,也提起她那不成器的女儿。每次提起林嫂的女儿时,林嫂总是用手捂着眼睛,不想让母亲看到。

母亲告诉我,十月份高家小区有一场庆典,好像是物业海天集团为了庆祝自己名下新花场开业而举办的,叫我过去蹭饭。我欣然答应,于是便趁着十月份的小长假再次回到了西安。

高家小区在这样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之中,彻底地沸腾了。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传来,漫天的烟花从空中爆裂,朵朵绚烂。

“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,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。”欢快的歌声传遍了整个小区,居民们沉浸在庆典的氛围当中。广场上的鞭炮声响个不停,孩子们在街道上你追我打,笑得无比开心。

我径直坐在了物业大厅后排,无聊地把双手搭在了盛满食物的餐桌上。一旁物业的干部看见了我,惊喜地向我打招呼。“小高!你还记得我不?你出生时我还抱了的。”

一旁的母亲向我暗示,这是高叔。

“高叔好,高叔好。”我急忙点了点头,应酬道。

“小伙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。”高叔仔细端详着我,对我夸赞道。

就在这时,物业大厅已经关闭的大门传来了撞击声,我回过头,看到了令我至今难以忘怀的一幕——是林嫂!林嫂的双眼凹陷了下去,整个人的面色异常苍白,她正不断挥舞双拳,砸着物业的门,嘴里大声叫嚷着什么,可惜我听不清楚,她一个人的声音很容易被大厅里的嘈杂盖过。此时,林嫂正被门口的保安拦着,不让她冲进物业大厅。

才一个月没见,我万万没有想到,林嫂竟憔悴成了这般模样。

“一个疯女人而已,不要紧,一会保安会把她撵走的。”高叔见状,把门拉得严实了一些,转头给我说。“好好吃,一会开完会咱们再聊。”

说罢,高叔就走了。保安合起伙来将林嫂拽着,远离了物业大厅。林嫂无可奈何,她只能眯着双眼,在门外撕心裂肺地哭喊,此时我才终于能听到来自她的声音。

“为了给你们这帮狗日滴物业打工,额没有时间管教女子,她肚子大了额都不知道。”

“额每天忙里忙外,扫完楼还给你们干活,饭都吃不饱。还给额说救助什么工友,扣额工资,跟额有么关系。”

“哪有工友受伤啊?你们太欺负人咧。”林嫂摆脱了保安的拖拽,躺在大街上打滚。一个布鞋挣脱了她的大脚,掉在了地面上,身上的红色长袖也变得肮脏。灰尘扬在了林嫂的脸上,她不断地咳嗽,然后不停地叫喊,希望能引起物业的注意。可是除了有几个行人小声嘟囔她是疯子之外,再没有任何收获。

“你勤劳生活美,你健康春常在,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。”歌声缓缓进入旋律,物业经理给合作商们轮番倒酒,大家相互碰杯,一片喜气洋洋。

“各位,让我们一起举杯共庆!”物业经理走上了台,举起了酒杯。两旁的礼仪小姐打开了礼花,大厅里的各位居民纷纷鼓起了掌,吃起了美食。

“额滴钱咧?额滴钱咧?”门外的林嫂依然在大声喊着,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,她奋力地挥舞着双拳锤向地面,嘴里还在骂骂咧咧。“你们还额七块钱,你们还额滴女子,你们快还额啊。”

好运来,我们好运来,迎着好运兴旺发达通四海……”歌声逐渐变得高昂,连带着物业大厅里的氛围也奔向高潮,大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,庆祝着来年兴旺发达。

午时已到,太阳升到了最高点,它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一帮勤劳朴实的人们。阳光是公平的,西安北郊城中村里数以万计的蚁族们被照亮了,新北城中捡烂菜叶子的大妈们被照亮了,就连睡在小区地下车库中啃馒头的外乡人,也都被照亮了。它的的确确是洒在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,赐予每个人以相同的温暖。

但是阳光洒在林嫂的脸上,却将她的眼睛刺疼了。

看到这一幕,我窒息了。母亲走了过来,叹了一口气,把我拉走了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林嫂,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见过她,也再也没进过物业大厅。

太阳又一次升起了,阳光竟如此的温暖,以至于我的额头微微出了一点汗。我轻轻擦了擦额头,打断了对林嫂的回忆。

林嫂走了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我沉默了很长时间,然后径直走到了电梯处,按了一下31层——我想再去看看林嫂住的地方,看看林嫂有没有可能出现在那里。

令我失望了,3101虚掩着门,里面空无一人。里面的闷臭味依旧那么刺鼻,原来放着林嫂床的位置,现在摆着一个破旧的饮水机。

那片巨大的幕布依然笼罩在窗户上,我突然看它很不顺眼,就用力将它拽了下来。随着幕布的落地,我终于得以看清窗外的面貌。

阳光猛地照了进来,我却被惊呆了——窗外白茫茫一片,哪有一点春天的样子。厚厚的积雪压断了植被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芽,将整个高家小区压得喘不过气。窗外没有了孩童的打闹,没有了精彩的烟花,甚至没有了一点声响。

很可惜,凛冬过后,春天并没有到来,世界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寒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the end

 

附:今年过年回家,我妈给我讲了本小区保洁阿姨的故事。我听完之后,悲愤之余,写了这篇文章,希望每一个生命,每一种职业都能被人友善地对待。希望公道尚在,正义永存。